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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去的水仙花香

2000-11-15 来源:中华读书报 咸江南 我有话说

北京体育馆西路的小区里有一处房子,如今是没人住的了,但就在半年前我的老师,当代诗词名家孔凡章先生还每天坐在那里他的书房中写字。他书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葛岩画师送给他的一幅水仙,叶子用的是那种很柔和的翠。现在这水仙图大约还在,但那些书纸和毛笔上却落了尘土,砚台也早就干了,因为它们的主人已经再也用不着它们了。

我第一次见到先生的时候是九四年的冬天。那时大约已通了两年时间的信,先生的来信都是一只素白的信封,里面是几张小签。后来就接到签说春节前若无事,可以去他的家中学习,于是便在那个极冷的冬日推开了先生的门,也见到了先生颜色温婉的脸。

那个冬天是难忘的。先生写诗的时候通常是晚上,他自己正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案上放纸笔并一部《诗韵合璧》,我便搬一只木凳坐在桌侧,只亮一盏台灯,周围是书架上重重的书影。先生做诗的时候喜欢闭上眼睛,有时还要低声吟哦一下,想一两句就写到纸上,他做得非常快,一首七律很快就会做好而且极工稳,全写下来后要提笔修改,然后再抄到一个大本子上。有时候不做诗,而是将白天收到的信从专门的信箱中取出来,自己一封封亲自拆开看,如果信里面夹有诗,就先看看这个人的诗然后方才看信,如果这个人的诗写得一般,他也不说什么,只是微微点头笑笑;如果写得好便要赞上几句,说说好在什么地方。很好的邮票他便剪下攒到一起,因为他远在日本的外孙是很爱集邮的,但如果来信人的邮票贴得很不端正或字写得太潦草他便有些不高兴,认为这个人不懂得礼节或做事不认真。

他非常喜欢吃甜点心,他的女儿从日本给他寄来各种包装得很精美的点心,他虽然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多吃,但有时却会突然放下笔,避开张媪的监视悄悄取一块点心进来。有时也吃水果,张媪将圆紫的荸荠用小刀削下皮,他掂一个吃下,有点孩子气地赞它的美味。

有一次张媪提出要做罗宋汤,他便高兴起来,一叠声催她快些做来。那是一种很好喝的汤,银绿的莲花白,洋红色的番茄酱,外加淡白的肉片。他尽管埋怨汤的红颜色不够亮,现在的番茄酱不够纯正,但还是非常喜欢,晚上看书写字到夜里一两点钟时,他便去盛一碗烩饭吃,汤很多,他每天夜里都要满足地喝上一碗,比得了好句子还快活。

他对水仙花的爱是熟识他的每个人都知晓的,他每年买很多水仙,养在青色的瓷皿中,水仙们长得很好,开花的时候满室花香浮动,如同芳谷中看不见的晚云,他为它们写了许多诗,填了许多词,他有时在室中一个人对着它们静默的观看,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除夕的那天晚上钟敲到十二点,我见他不在,便要到书房去叫他看电视,张媪却拦住我,告诉我不要进去。我很纳罕,她便悄悄地说给我听:先生正在哭水仙花,年年都如此,除夕夜他要对着一皿清水白石中的水仙恸哭,谁都不能打扰的。

我一呆,一种很大的悲哀向心上袭来,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房间之中炸开了,时空瞬间裂成碎片,似乎整个北京城都被罩进惝恍的尘世的红雾里。诗人之心本就比他人来得敏感易痛,在老去的诗人每日的文字功课与恬淡生活的背后,念念难忘的又是一种什么样的伤心?他一生的故事只葬在他自己的心头了,而每当他提笔,为水仙,为不为人知的惘然心事写下伤感至深的句子时,那纵然是隔了百般的人世时光却依然哀感的经历,便会在那些句子中又一次的复活么?

后来又去过几次北京,在先生家中小住,但都不如那个冬天的感受之深。然后就是我自己从学校毕业,像清晨的飞鸟一样开始为生计奔波,再后来就是——他病了。

九九年九月十八日下午我接到一个电话,告诉我先生在当日早上五时去世了。放下电话我赶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当天晚上去北京的车票。当火车开动的一刹那,夜色深沉,人们昏昏欲睡,没有人知道今天发生了一件什么样的事情。我自己像个孩子一样坐在车厢的深处流眼泪,我突然体悟到天人永隔的涵义,就是你和你所尊敬的那个人已经被上天永远地分开了,这种巨大的破坏力量是你无论如何也抵抗不了的,隔了形质你再也不能与他进行交流。后来读到兴城郑雪峰兄寄来的挽诗,有一联为“彻泉空有泪,问字永无时”,更加感到这种隔绝给人带来的悲哀与绝望。这就是一九九九年,在我刚刚真正的长大并了解到纯粹的精神生活对我而言是多么的重要的时候,我的恩师却不在了,我接受了他的教导和恩泽,而他却像他最喜爱的那些水仙花一样,静悄悄地将他的生命消散了,只剩下他的四卷诗,还在亘久的岁月里散发着温润与美好的心灵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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